殿内烛火摇曳,将相思低垂的眉眼镀上一层琥珀色的光晕。她交迭在锦袖中的指尖微微发颤,话音却平稳得像是结了冰的湖面,恭谨中还是学不会掩饰内心对许安宗的恨意:“君臣有别,臣妹不敢僭越。”
许安宗凝视着她,眼神晦暗不明,像是夜色中沉浮的云影,似笑非笑地问道:“你是不是……非常怨朕?”
相思轻轻抬眸,与他对视了一瞬,随即又缓缓垂下眼睫,声音依旧四平八稳,只是最听话的公主:“臣妹不敢。”
他看着她,忽而轻笑了一声,笑意淡得像是一缕风,轻轻地来,又无声地散了。他踱了几步,目光落在墙上的画作,声音悠悠地响起,透着怀念与怅然:“九妹一定不记得朕的母妃,贵妃唐氏……”
相思微微一顿,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
她当然知道有这么一个人,却未曾真正见过。只记得年幼时听宫人们偶尔提起,说是贵妃唐氏不得圣宠,年纪轻轻便抑郁而终,茂盛繁密的紫藤花是贵妃的最爱,院落里满满的,几乎要溢出来,却从未有人打理。
至于她的过往,似乎无人愿多言,仿佛一切都随她的死一并尘封。
许安宗望向窗外,月色清冷如霜,洒落在广阔的宫墙之上,仿佛给这深沉的皇城笼上一层薄雪。他的声音缓缓流淌,如一条幽深的河,不起波澜,却藏着暗涌:“母妃的出身,并不算低微。朕的外祖父和舅舅在幽州镇守多年,能文善武,戎马一生,忠君爱国,保边疆安稳。可是没想到,朝堂之上,竟有人参他们一本,直指他们贪墨军饷叁十万金,致使九边粮秣不继,动摇国本。”
他顿了顿,似是回忆起了久远的往事,目光幽幽,嗓音却依旧平稳:“父皇震怒,下令彻查。可等到水落石出,才发现所谓‘叁十万金亏空’,实则不过区区叁千余金。且这笔亏空,也不过是在军资买卖中产生的折损,原本完全可以弥补,可即便如此,父皇仍未宽恕,反而以‘欺君误国’之罪,将外祖父、舅舅满门抄斩,夷其叁族。母妃被废,迁居冷宫,孤苦伶仃。唐门百年望族,姻亲遍及六部,然而在这场清洗中,竟有十七姓一同被牵连。”
相思指尖微微一紧,却依旧静默不言。
她能想象得到,那是怎样一场腥风血雨——一个百年望族,顷刻间崩塌,血染长街,家族故旧无一幸免。
那些人或许昨日还在高堂之上谈笑风生,今日便成了刑场上的枯骨。
而他的母妃,自然也不可能再留在宫中,被废,迁往冷宫,在寂静幽暗的宫墙之内,了此残生。
“父皇这一生,都在努力割裂世家之间的牵连。”许安宗缓缓道,目光转向相思,声音冷淡如冰,“外祖父与舅舅,便是这场大清洗的牺牲品。以此为借口,他得以彻查军饷亏空,也终于找到了削去镇国侯周恭简兵权的机会。”
殿中一片沉寂。只能听见心跳的声音,沉重得,却又是充满生机得。
相思闭了闭眼,许久才轻声笑了笑,那笑意淡淡的,似是叹息,又似苦涩:“所以,周家心怀不忿,皇兄便与周家联手,谋夺皇位?”
许安宗微微一扬眉,唇角浮现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:“九妹,你还是太天真了。”
他轻叹一声,声音不疾不徐,宛如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旧事:“这皇位,本就该属于朕。从小到大,朕谨言慎行,兢兢业业,深藏不露,尽力做一个合格的储君。可在父皇眼里,我始终不够。他认为,我没有手段与世家周旋,而大哥有,他桀骜不驯,虽然性情暴躁,但却对世家只有厌恶没有牵扯,即便是那个新崛起的崔家,大哥也并未因姻亲关系而有丝毫厚待。”他顿了顿,忽而轻轻地笑了笑,笑意极淡,几不可闻:“可父皇没想到,没有世家,这皇位也不会坐得安稳。权力不是孤岛,若是人人自危,便只会众叛亲离。”
他微微抬眸,目光深邃,像是在看着遥远的过去,又像是在看着自己曾经走过的每一步——那些他费尽心机铺就的路,那些他在黑暗里隐忍等待的岁月。
“大哥聪慧,可他终究没能看透这一点。”
相思冷笑,唇角微微挑起,笑意却凝在眼尾成了霜雪寒凉:“叁哥聪慧过人,自然要深谋远虑。连臣妹的婚事,也在叁哥的算计之中。”
许安宗凝视着她,缓缓笑了,笑意淡淡,如清风拂过池水,漾起涟漪,却转瞬即逝。他不疾不徐地开口,语调听不出半分起伏:“妹妹,不管如何,周述的确是个合格的驸马,即便一开始,他并不喜欢你。”